江南好，风景旧曾谙。

雪压竹枝低复举，南鸟振翅越过那满城冬色，满城冬瑟。江梨裹着半旧的斜襟桃红撒袄，裙尾曳过霜霁林空雪原冰凉柔软的泥土。路头寒梅星点挂枝，枝头沁凉是风拥残雪过。雾凇沆砀挑云研雪清泠泠落入她眼。她攥着腕上的玉镯不说话，我知道她在想家。

这里是北平。而江姑娘的江南只有渔烟鸥雨，近水蒲柳人家，沽酒是处。初离乡，记忆里梨花殷殷开。玉白的瓣儿软光浮沉恍惚一树雪，辗转落在指尖。也有郁青草上一壶梨花酒，醉卧晓寻香。

小村墨色远景，炊烟袅落。

外婆来寻我，远远喊我梨花儿。

回家路，清水荷塘，九曲木廊桥。天暖犹轻，小阁乍雨初晴。镜水菡萏锁春光，柳色稀

疏半倾碧。霡霂过，浅雾散。摇橹泛舟的少年如画中人。

“江梨，接着!”

“谢谢了!”

一枚新鲜菱角，湿漉漉躺在掌心。

金晖落肩踏过了半个镇子，最喜家味。八仙桌摆一碟姜葱灼河虾，一碟翠出水的清炒葛笋丝，一碟茨菰烧三黄鸡，一碟煮熟的菱角。

“菱角水红，两角尖尖肉质水嫩，必先斩其角去其硬壳，才得到乳白菱角肉。我手笨，

白肉上带点红皮，总不如外婆剥得好。”

她这么说着，一只手磨起墨。

我帮她把鬓边碎发夹到耳后：

“想家了吧……”

“想。”

她应我，声轻似落花点地。

湘簟方屏珠帘影，绣幕半掀半遮面。广袖挽起，枯指拈笔带过红笺，恍有梧桐树叶摩挲声略过她耳畔。鸦青蝇头小楷行行，格扇窗前房檐下一只碎玉占风铎依稀铃叮，墨韵随步

摇。

老瓷瓶年代久远搁着几株枝干错横的梅，小炉檀香余烟未尽。

思念里，笔墨间，尘落都是喧哗。

一张机，朝朝日影弄花枝。青草葳蕤春故里。锣鼓巷深，鲛绡小绢，分花约柳时。

两张机，倚栏闲眺月沾衣。平湖荷藕寒鸦戏。花底流萤，长堤烟火，最是怜相惜。

三张机，东风化雨夜闻笛。摇红灯火无人剔。纱窗月影，南国红豆，相思知不知?

四张机，十里芦荑莺过迹。一树白梨酒相醺。青杏池塘，蘋洲烟雨，不负萧郎意。

五张机，朱轩格格花下棠，烟树重重青水巷。盈盈而间，脉脉成语。纨声初捻霜。

六张机，碎声冷翠满芭蕉。十五秋分外婆桥。白发翁媪，鱼书雁足，遥闻游子意。

七张机，妆山纹水夜泊船。白玉凉北云过半。晚寒惊鹊，淡薄霜雪。深水一支竹。

八张机，浓睡不能消残酒。淅沥石漏濯丹心。菊黄枕上，东隅桑榆，柔肠无限生。

九张机，凄凄墙外芳寻路，簌簌耳语萦我窗。等闲书笔，影影落落，到底意难平。

江梨抬手理一理花枝，掐下朵暗焉的梅。水葱似的指甲用凤仙花汁染了蔻丹，芳菲烟萝

戚戚。唇齿微张，一声短叹。终是嵲屼不安。

意难平?

意难平。

冻云宵遍岭，素雪晓凝华。入牖千重碎，迎风一半斜。

浮生半醒，悲合缱绻。

江梨的眼会说话，在寒梅点雪的北平，不见星尘的夜，那双眼流光溢彩，说着我要回

家。

江梨阖了盛满故事的眼，把头倚在瓷枕上。梦里有水巷乌篷船，蓑衣白翁系桥绳，竹

篙划破笔墨倦月潺潺细水。

老屋间青石板路，浅巷透出清淡梨花味道。江梨在巷里走，清风吻上她眉梢鬓角，斜

阳余晖落在她纤柔指尖。一双绣花鞋踩出银铃啷铛，眼畔栀栀白梨薄暮烟雨，怎么也走不到

尽头。

江南怀入梨花香，惯把春风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