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的弧度
这么多年了,梦中的我仍然想在山里给自己盖个带院子的房子,倘若从城里过去,需要很长一段路。我喜欢雨后土壤的味道,种植植物,对身上有自然气息的人着迷。包括写作,也总是信马由缰,自由散漫。
这一切都源于童年在乡下的生活,一些埋在心田的种子,尽管已长大成树,姿态性子,仍旧葆有早年雨露的味道。
爷爷奶奶住的小镇名为美原,记忆里,那是一个汽车站的墙面刷了一半绿漆的偏远镇子。有一条窄长的小路穿过浩浩荡荡的麦田,爷爷骑着他的自行车,车柄上挂着曾在上班时单位发的公文包,他已经头发花白,仍然坚持干净和风度,些许发黄的白衬衣被风吹着扫过探头的麦穗。路的尽头,便是家了。
没翻修之前,家里有一个很大的天井,屋顶被凿开一个长方形,地面有与之呼应的蓄水池。因为长年雨水的浸泡,蓄水池长满了毛茸茸的青苔。上面架着一些长条木板,方便来回走动。天好的时候,我就睡在只够侧身躺的木板上看着天空,天井如同一个画框,框里是日光和云彩作的水墨图。不过最妙的仍得属雨天,雨水噼里啪啦得在池里炸开水花,天井一周围成了水帘洞,青瓦片被冲刷的发亮,还有潮湿又让人心安的阴郁气息。我坐在竹藤编的小椅子上,听着雨水落下时急躁的声音,混合着那台旧收音机,断断续续播放着秦腔。我仍然记得前几句“见嫂嫂,直哭得悲哀伤痛……”
其实后来参观过许多民宿,一些卖出天价的房间美名其曰,山景房,听雨阁……见过却觉得徒有虚名,不过尔尔。真正乡下的房子挑空很高,孩子哭得时候会有回音。木头有陈年失修的吱呀声,门口有侍奉着土地神的牌位。这个城市紧张压制,当一些设计的目的是为了赚取金钱时,所能保留的就少之又少。我们看到的现象是,许多人都将乡村的房子重造,模仿城里的平房,水泥取代了青瓦,天井被填平。其实向往和跟随现代科技没什么不对,我只是遗憾,我的后辈永远看不到下雨时天井呈现出如同瀑布般的震撼景象,甚至他将分不清稻穗和小麦。
城市周边的特色小镇如火如荼,我们不屑于老家的古香古色,推翻再建。却企图在蒙蔽着商业色彩的土地上感受田园风光。
这个时代急功近利,亡羊补牢,缺乏思考和反省。情感也一样。
我记得小时候在乡下有一个玩的很好的伙伴,叫毛豆。他很瘦,眼睛黑亮。有几个外村的孩子喜欢欺负我,把点着的炮往我裙子上扔吓得我嚎啕大哭,他就打他们,追着跑好几里。
奶奶为人热情,又烧的一手好菜,毛豆经常赖在我家混吃混喝。作为报答,他答应我加入捉蝎小分队。
那会各家各户都是土墙,一到晚上就有蝎子在墙上窸窣蹿过。九十点的时候,我们打着手电筒,拿着小镊子和玻璃瓶在村里到处逮蝎子。他们都是老手,速度极其快,不一会就抓了十几只。我胆小得不敢上前,折腾了几个小时,也就捉了三五只。
蝎子的医用价值很高,每天早晨都有人骑自行车来收孩子们捉的蝎子。捉蝎小分队的人人都换了三五块钱,去买零食。只有我的,人家嫌少不肯收,眼看着劳动成果要泡汤,我气得掉眼泪。毛豆便拽住收蝎人的袖子,央求半天。被求得没办法了,便把买给女儿的一对蝴蝶卡子送给我了——作为报酬。毛豆亲手把卡子别在我的头发上,我兴奋的睡觉也不肯卸下。那是一对翅膀可以煽动的不锈钢卡子,上面缝着彩色的小珠子。后来我有能力买更昂贵和闪亮的首饰,却如何也比不上那对蝴蝶卡子带给我的喜悦。
我们家有一片很大的瓜地,爷爷单位退休后回家务农,种的西瓜居然也远近闻名。为了防止西瓜被偷,便在瓜地边搭着塑料棚,摆上张钢丝床,晚上我和爷爷奶奶就挤在那。毛豆有时候从家里溜出来,到瓜地找我,我们把装瓜的编织袋子铺在地上,并肩躺下。乡下夏季的晚上一点也不热,只是知了拼了命的吵闹。天空可真高真广阔,墨黑墨黑的,星辰多得像织了一张网,忽明忽暗。有风吹来,还能闻到西瓜的香甜味。我问毛豆:“你知道北斗星在哪吗?”“在那!”毛豆仲手一指。“在哪呀?”我没找到便又问。毛豆没回答,转而发出了轻微的鼾声。这时候,奶奶给爷爷说:“西头那个傻子怪可怜,明天从这过,你记着给送两个瓜。”
如今,我还经常在梦里梦到那片瓜地。时隔十年,仍然清晰的记得所有人的对话。大概是因为太美好,也因为再也回不去了——那块地早就荒废了,我连毛豆的大名叫什么也不知道。
茶香的密度
奶奶爱茶,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情。她的茶具虽然并不昂贵,却被擦拭得一尘不染。她有一张古木做的茶台,斑驳着年岁已久的老态,白瓷碗青花碗琉璃碗煞是好看,有早春含露的白茶,回味辛甘的金骏眉,盛着硕大花朵的碧潭飘雪,当然她最爱的,还是老普洱。
以前总觉得她是个生意人,如此爱茶未免是附庸风雅,但有一次见她斟茶,穿着墨兰开花的袍子,一双素手上的玉器叮当作响,用的是盖碗,一起一落皆是风情。茶香幽幽,她在余晖里显得柔和,那是我们结识十五年来为数不多的,觉得她不可方物。她熟练地泡着茶,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。茶叶在热水中舒展,茶香渐渐弥漫开来,整个小院都沉浸在这清幽的香气之中。
毋庸置疑,我是受奶奶的影响喝茶的,她煮上一壶了,就总爱考我是什么茶,后来慢慢能答上一二了。我也有了茶瘾,并且对这个古老的文化倾注了一些情怀的。
喝茶这件事在我看来倒不是非要喝什么昂贵的,而是在于一个环境。中国锦绣河山,最令我神往的有二,苏州和徽州。
苏州是轻佻的,缱绻的,情意绵绵的。绕也绕不完的小河穿流而过,更有梅雨时节几分闲愁。这时候坐在亭里,亭外是雨打小河声声清脆木船摇过,蓑翁湿了半边衣,亭里是一泡新叶,叶卷叶舒染茶色。配上一段牡丹亭的唱段,这静静地恨恨地,又如何不让人着迷。
再者徽州,一派灰白色旧的令人欢喜,在窄窄的弄堂里有一家挂着大红灯笼的宅院,走进去正开了一树的的木棉花,荼蘼的腻人,树下小石桌,桌上老瓷碗,煮了也带花的茶,香气袭人。早前看过的三城记,刘青云和汤唯在徽州相爱,二胡声里的秦琼卖马想来配着这壶茶讲起前半生的颠沛流离,则是动情。
奶奶离开人世已经整整一周年了,爷爷搬到城里与我们同住。没有什么再催促着我必须要回到那个镇上看看。
在这个车水马龙拥挤喧闹的城市里,有人告诉你,不要给乞丐施舍钱,他们都比你富有。你在感情里想寻求一份安全感,却总是在危险的境地里被弃之不顾。原以为忠诚可靠的朋友,因为利益而互相背叛。
我经常想起童年在乡下,人人生活的谨慎又认真。而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里,没什么是不能出卖的。
越来越多的人,也许是和我有相同童年背景的人,承受不住这样的落差和毁灭。而我不甘心,姑且守着内心一方净土,在这尘世死撑。
现在在这个城市里,补鞋子修自行车的人都越来越少了。商场摩肩接踵,新鲜事物眼花缭乱。我们总是抱着大不了换一个新的的心态,而很少去修复,无论旧物还是情感。
有幸的是,拜那段在乡村的童年岁月所赐,我一直梦有归处。
“此间明朗舒缓的时光,书卷和茶盏两相宜。窗间穿透的微风吹动书页,纸张沙沙作响,人间的诗意与从容,尽在其中。”
那么,是时候取出好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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