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一年盛夏。
然而总觉得,乡下的夏天才是夏天。
童年的暑期常在乡下,一个要越过汪洋田野才能抵达的村庄,那里的天空很低,云团紧簇,裹挟着盛大的晚霞。
那时的我,总觉得去姥姥家的路不远,但是坐火车却要很长时间,感觉车上等待的时间是最无聊的,所以早早想着要在火车上做些什么能让时间变快。
拉着妈妈的手说个不停,嘴里的咀嚼也不曾间断,妈妈会给我备上一包纸巾,在最后擦掉我嘴角的残渣。
一路上我见过拥促的人群,观察过形形色色的人,雨天,热烈的阳光下,他们似乎都很平静,脚下又很匆忙。
我见过取票机前手忙脚乱的无助老人,见过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的妈妈,见过和爱人拉着手一起度过一段旅程的漂亮女生,也见过一个人踏上回家的路的已婚女人,见过一个人出来的青涩女孩,见过穿着破旧但不脏的衣服蹲在火车隔间的人……他们有的从上了车开始便一直又手托着半边脸,看向窗外,有的直到到站前息才睁开带着红血丝的眼睛,拿着行李又匆忙下车,有的则会热情的跟我们搭话,聊的火热,分别时相背而行,再无交集,思绪万千。
那时候和人讲话喜欢直直地看着人的眼睛,现在会回避尴尬的对视。眼睛是人最脆弱的地方,我可以看见他们眼底的湖泊,看见当下那里面流淌着怎样的逆流。
不长也不短,可能两三年,可能三两天。我再次来到梦里熟悉又模糊的场景,熟悉的候车大厅里还是坐满了带着行李的形形色色的人,耳朵里充斥着温柔舒适的女声提正在路上的人们。握着手感有些陌生的车票,总是有些恍惚。我习惯性坐在靠着窗户的座位,一直看着窗外。轨道,山川,天,云,花草,还有风。这是在路上的感觉。妈妈止不住地开心,拿着手机去拍窗外的树,心形的云,然后配文——回家的路。
这次的火车开得很快。竟有些疑惑,小时候的火车为什么那么难熬。我想不明白。那时候,妈妈总说,有些事情,长大了就会明白了。
我们路上遇见了同样好久没回家的妈妈,热情地跟我们分享她的故事,依旧用那好听的声音跟我们说再见,脸上带着红晕,洋溢着让人感到幸福的笑容。
我们一起下了车,出了站台,然后在人群里被淹没。留下的是她最后的背影,还有她小儿子拉着她的手,有些羞涩地用稚嫩的声音跟我们说,以后还会再见的。
盛夏傍晚,邻里茶余饭后,纷纷坐在房屋门前的石墩上唠家常,我躺在姥姥怀里,一边听她和邻家谈笑,一边仰头看着暮色渐深。只听几声鸟叫,姥姥的竹扇摇的越来越慢,我慢慢阖上眼进入了梦乡。
姥姥最爱喝花茶,家里有一把小铝壶,她常买猴王的茉莉花茶,包装简易,早些年只卖几块钱一包,香气却极大。我不爱喝热水,姥姥就拿两个茶碗来回倒,直至温了递给我喝。她说,越是热天越不能喝凉的,容易激着。所以不厌其烦地将我要喝的每杯水都走这么一道工序,姥姥总是有许多深以为然的道理。
她还有个道理,是太阳晒过的水洗澡对身体好。她就在日头最毒的时候,在庭院晒满满一大盆水,到下午四五点,水也晒热了,她就叫我来洗澡。乡下蚊虫多,她总在洗澡水里给我撒许多花露水,我从小爱臭美,留着一头长头发,姥姥用一把梳子把我头发梳了一遍又一遍。“姑娘长大嫁人前,娘就得用梳子帮忙梳头”姥姥嘟囔着,我说:“我不让妈妈梳头,等我嫁人要姥姥梳头。”这时,姥姥总会咯咯笑着合不拢嘴。洗完澡,身上又香又清凉,晚风一吹,酥酥麻麻的。一直到现在,我都保留着洒花露水的习惯,必须是六神牌那款,仿佛记忆深处的安全感都封存在这味道里,每每闻见,都能想起童年盛夏,阳光、晚风、和姥姥。
人不是活几年几月几天,而是活那么几个瞬间。
我人生最无忧无虑的瞬间,是姥姥把沙甜的西瓜最好吃的那几块留给我,是暴雨他搂着我给我讲怪神乱力的故事,是铁锅里煮了我最爱的面粥香味四溢,是我说将来要成为名画师,姥姥深信不疑的眼神。
盛夏的末尾,爸妈接我回城里,姥姥送了一程又一程,村庄的斑驳树影散落在她身上,她和我挥着的手臂迟迟不肯落下。
我们一起下了车,出了站台,然后在人群里被淹没。留下的是她最后的背影,在远去的视线里,姥姥和郁郁葱葱的田野融为一体,越来越小,直至消失不见。后来不记得坐了几站地铁,座位上还有残留的余温。人们或是低头看着手机,或是闭着眼睛倚在座位上,或是看向外面在脑海里形成残影的色彩。我也渐渐看不清周围,看不清他们的眼睛。
再次醒来,手里是返程的车票。
好像也总是在傍晚离开,夏日蝉鸣聒噪划破我的哭声,姥姥离世那年,亦是盛夏。
如今盛夏与那年盛夏,已间隔三年。
我想,盛夏已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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