绝色

晨光熹微,我,从深山中苏醒。

迷蒙的双眼,混沌的头脑,我试图用深邃晶蓝的双手去描摹纤尘不染的碧空。再定睛,对上那双眉眼新月、眸光流转的美目。他望向我的目光,像闲庭信步时悄然的月光,似篝火将尽时微微的星火,是枯木逢春时勃勃的新芽。可惜我写不尽少年目光中的一切热忱,道不出三分溢出心窗的欣喜。日光细数着他被汗水浸湿的头发,水珠吃力地攀着发梢,在我深蓝晶莹的瞳仁中折射出青绿色的天地。

我久居深山,心早已霉菌点点,将朽不朽,感知不到生命的多彩。可那一瞬间,我仿佛置身命运的长河,看到未来缠绵交织,山川绵延,漫江碧透。他原本紧锁的眉头也宛若冬日暖阳下绮丽绽放的冰莲。他细细地打量着我,那炽热真挚的目光仿佛在对沉寂已久的我说——蓝铜矿,你本世间绝色。

少年如获至宝,用那双本不属于他的被老茧包裹的手轻轻将我捧起,粗糙的指腹不停地摩挲着光滑的切面。山路颠簸,我聆听着淙淙的溪流声,静卧在扁担中不疾不徐地下山。

我从未感觉到如此真实地活着。筐底一阵如清泉细流的幽幽声传来:“听闻此人奉皇命制取颜料,”她顿了顿,轻羽般的睫毛轻颤,“我从海边行至此处,陪着这少年走遍了四海八荒,近日在此处与诸君相会,实属缘分。”循声,我才看清这筐中神色各异的矿石。周身,眉心一点朱砂的辰砂敛眸,凭栏而倚,风情万种;眉眼含笑的雌黄到处张罗,澄净爽朗,言语跳脱;浓眉大眼的赤铁矿怒目圆睁,立刀牵马,若镇关将军。大家拱手作揖,眉宇方圆间,或凌厉,或慈祥,或俏皮,或淡然,宛如一幅错综复杂又井然有序的墨宝。此间风云际会,似于兰亭,将深山中积淀的岁月、海底中深邃的呼唤娓娓道来。

兜兜转转,话题还是回到了那个彼此都心照不宣的未来。

“诸君……对于这制成颜料的命运是如何看待的?”

“我还未看够潮平月升呢。”晶亮圆润的珍珠朱唇轻启。

“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。”另一旁的赤铁矿眉心微拧。

“山水常在,活在别样的风景中,也未尝不可。”风度翩翩的孔雀石粲然一笑,抿一口飘忽着的毛尖绿,青衫长袖揽尽了文人墨客的淡雅。

我轻轻叩问自己,犹豫不决写满了心头。我也曾向往艳压群芳,向往一枝独秀,可我怕自己不是什么好颜色。我没有“淡妆浓抹总相宜”的绰约,亦没有“只留清气满乾坤”的傲岸,我怕我非宝玉,故不敢细琢。我的骄傲与未来似乎都湮没于这小小的箩筐中了。在这流光溢彩的狭隘一隅,我被人生的对比泯去了多彩。我仰望天空,暗自纳罕天空何时这么碧蓝,蓝得惊心动魄,蓝得摄人心魂。我藏在阴影里,像生活中的怯懦者,迷茫载满了箩筐。众人轻歌曼舞、谈笑风生,而我,品味着自己强加的孤独。“热闹是属于他们的”,大抵就是这般境况吧。

不知这样醉在昏沉里多久,我来到了一间青砖绿瓦的小院。我本以为这少年会回到灯火辉煌的红墙黄瓦中去,眼前这番光景,我还是感到有些许惊讶的。他将我轻轻地从阴影中捧出,若手载鹅毛,步履轻盈,转身,将我放到了一块满是岁月痕迹的木桌上。我细细打量周遭环境,感受到木桌皲裂的皱纹,土墙掉落的尘土载着风拂过我细腻的脸颊。这院子光景不佳,看得出来,这少年可能连碎银几两都不见得有。可他的脸上,却洋溢着世间不曾有过的绝色。

轻拭,碎石,研磨,过滤,沉淀,晾晒。在他行云流水的技艺间,数月光景悄悄溜走。他就这么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几件事,从鸣蝉奏曲到黄叶起舞,从春水叮咛到冬雪飘飘。在他的双手下,我从一块灰头土脸的矿石,变为了深沉婷婷的颜料。但我深知,我非世间绝色。

若是日日陪着少年,似乎也算得在世界留下了一抹痕迹。一切,从那个锦帽黄衣者的到来者开始转变。直到我被粗暴地扔进马车的那一刻,我还在想,有了这些银子,他大抵能飞黄腾达,我这般也算是给他的人生上了光彩。半匹红纱轻落,我瞥见了那少年明灭微暗的眼神,是一种难言的苦涩,是一种将过往都洒尽的渺茫。

再次见到日光,眼前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少年。少年眉目清秀,举止儒雅,行笔落墨间,是一种独特的耀眼。他将我点缀于这幅长轴中,我将他融于他所绘的青山绿水中。青绿染神,眉眼热忱。

再次辗转,我所寄身的这幅画被赞不绝口,众人皆称我为世间绝色。但我不这么想,若非那两位少年,我大抵只是一块弃之如敝履的矿石。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,直到战火纷飞。风雨欲摧,内心怅惘,想来在这世间已走过百年光景。在这精彩纷呈的世界中,我像一粒苍白,寂静地登场,漠然地离去。也许这一生不过走马观花,聚散离合,便也只算得来人间走了一遭。我感伤,却又不知因何而伤。就连那帘卷西风的黄叶,离去之前也是给世界遗留了一场轰烈。

我沉睡,像回到了深山,在青绿荡漾的画卷中无人问津。

我很惊讶,我的再次登场,竟是在想象中的红墙黄瓦间。周围游人如织,但我还是敏锐地发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少年。百年间的记忆已经模糊,却磨灭不了我曾两度烙印在心中的热忱。

自此,我感受到了别样的天地。即使身处高墙囹圄,我也能触到世间的多彩。天地旧貌换新颜。我活在商场的大屏中,跳跃在各式各样的国风设计中,流连在流光溢彩的舞台中。我曾感慨过我的遗忘,顾影自怜,而如今,我的印痕流淌于城市的血液中,不息于艺术的潮头间。人世沉浮,蓦然回首,我才发觉,世间绝色,是不会被湮没的,因为绝色,会在每一个未来中走向未来。

东方欲晓,我,从流光溢彩中重生。

也许这一生不过走马观花,聚散离合,便也只算得来人间走了一遭。我感伤,却又不知因何而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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